2009/05/09

人物訪談─姚瑞中


現職─藝術家

問─針對這個活動的發起21世紀遊牧少年,一群剛自學院出來的創作者的活動,假使我們稱為一個世代,想請問的是,您覺得他們跟前人有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,或是對他們有什麼看法?

姚瑞中(以下簡稱姚)─根據我最近這幾年的接觸,評圖以及看展的觀察,這幾年的藝術家比較活潑,不管是對話上或是媒材運用上跟以前比較起來都活潑很多,為什麼這麼說,因為這跟學校比較有關係,大家剛從學院出來,學校老師已經不是用以往的方式教學,可能老師用比較開放的態度來面對學生。大部分的教學已經不是已技藝的養成為主,因為技藝大家是可以自己去學習的,大家可以自己發展,比如說謝牧岐的繪畫語彙,這東西可能沒有辦法是被教出來的,是激盪、啟發出來的。這種啟發式的開創式是越來越重要的,同學會越來越有自己獨立的面貌。

面對 21 世紀,這是很重要的態度:「我要當藝術家,就要有自己的面貌,要有自己的面貌就要有自己的方法學,有了方法學就要發展出自己一套獨特的方法學」。比如繪畫就有自己的繪畫方式,裝置也是一樣。

所以跟以前比起來,現在的創作非常早熟。早熟有好有壞,好處是說自己培養出在這藝術生態一些謀生或是發展的能力,以及可以找到一些機會;壞處是說,太早去接觸市場一些問題,中間會省去一些過程,這些過程是一些比較具有實驗性、比較衝撞的,或是比較不安全的事情。

太早接觸市場,那市場可能反應不錯,這時候你可能就會依照市場去創作一些市場型的作品。但是這跟你們(創作者)的想法會不會有落差?這應該會有的(落差),因為市場要的,跟你想要做的,以及學院教的是會有差距的。可是為了現實的因素你就不得不去呼應市場的要求、需求去做那樣的作品,於是就做出一些比較美麗,比較能被市場接受的藝術作品形態。

可是對我來說年輕藝術家的資產就是因為你年輕、因為你敢嘗試人家不敢嘗試的,你敢去衝撞一些議題是人家不敢去衝撞的。這我覺得是比較好的一個過程,你要妥協的話可以老一點再妥協,就像是我漸漸老了就會妥協,可是年輕的時候要培養一些不妥協的態度。可是你不妥協要付出代價,因為這社會很討厭不妥協的人。我是建議不輕易向某些權威、或是一些約定俗成美學,或是市場機制妥協的人,可以用群體的力量,比如說你們這個展的策劃就很好,你們有宣示的意味。雖然說你們這一代環境比較好,有很多補助跟市場的注意,但是我倒是鼓勵各位要去創造自己的資源,而非只是現成的資源。創造的資源就是說,你們可以自己去擴張對藝術的影響。比如說,以前我們沒有資源,所以我們去打工想辦法,或是組織團體去做些什麼事情,現在的話因為分工已經建立,比如畫廊可能就會要你好好畫畫,作品他去賣,會有一些牽制,比如你要去弄一個新東西,畫廊可能會不答應,那你就會很悶。所以我是覺得是可以去創造一些機會。這跟十年前不一樣,十年前是沒有機會要自己去創造,現在是機會很多,你們要自己去挑選,不是有機會就都要,而是說你如何去選擇。這要與不要的選擇中,就會有姿態,這種姿態就比如說早年的一些憤青(憤怒青年),那你們現在的姿態是你們要去營造的。姿態不是人家乖乖拿糖果給你你就 OK 了,你要自己去營造出來,那你說是什麼姿態呢?我會說我也不知道,這要自己去營造,因為每個姿態有不同的環境條件。

問─那我們是否可以藉由您剛說的來談,有沒有可能這個新的世代是相對保守的問題?

姚─這我覺得沒有什麼保不保守的問題,因為看你們要談什麼,很多事情前人已經談過了,去談也沒什麼意義了,很多都已經解決了。所以看你們覺得自己碰到什麼樣的問題是你們覺得最迫切的。你們可以用你們自己的方法去處裡迫切的問題,而不是用老方法,也不一定是老式的激烈方法,那不一定嘛,這才是前衛。
你們要去發展出不保守的方式的話,那就要反省,就是說這個環境會讓你失去某一些的動力、張狂姿態的可能。像我一直批評北藝大的草莽性不足,這草莽性是說一種尚未被馴化的姿態,這不是說從作品細緻好壞去判斷,這草莽是說還沒有被學院馴化的態度,而是自己產生的一種姿態。比如說我很欣賞“ 透抽伍"(2009 年年初於台北 VT Art Salon 的展出),這個展出就很有我說的草莽性,就是說用很多美學的價值去判斷的話是會觸礁的,你很難去判斷它的好壞,可是它有一種生命力在裡頭,騷動的生命力。他有一些這個世代的特質,比如擺爛,傻 B 的、瞎搞、一種沒有責任感的,我說的沒有責任感不是負面的,是指沒有好像作品一定得說什麼這樣的東西,說教性比較少。這種東西好像是這個世代可以去探討的,因為他們敢這樣做我就感配和他們玩嘛,雖然可能會倒店但我們配合他們玩,我們看到這樣的特質,所以我們去 support 他們,所以那一場展覽虧了二十五萬,但是我們還是要去做。

那又比如說很多的藝術家太快被所謂的“自我審查“馴化,所謂自我審查有好幾種,第一個層次就是老師的評鑑或是學校的審查機制,比如說我要拿作品去給老師審,我自己就會審查自己,就會覺得說這個作品誰應該不會喜歡吧?姚瑞中應該不會喜歡吧,或是我畫陳愷璜會喜歡的之類。那到了市場之後,可能是市場機制會去篩選,你會根據市場操作又會去篩選一次。我覺得問題才是在這邊。

相對保守是因為自我審查,很多東西你就不敢去嘗試、去做。但是很多年輕藝術家應該去做很多嘗試,沒有賣又怎麼樣,從我 90 畢業到 2007年才賣,中間十三年我都是接 case 過活,那時也沒有想賣,看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就去做,很多的事情不能用投資報酬率去算的。但是現在的年輕藝術家可能比較精明一點,少了一些傻氣,就是太精明了。但是這種東西也是要有一群人去做,一個人傻很辛苦,一群人傻,互相之間也不錯。這是我的建議,也沒有說什麼相對保守。

問─剛剛講到現在很多創作者心態可能不同了,比如傻氣多寡與否這樣的問題,或是說世故。剛好前些時候有個英國衛報作家( Jonathan Jones )部落格上看到一篇文章,剛好可能可以來談這個問題,因為英國是個資本主義相當發達的地方。他說他去英國泰德現代美術館(Tate Modern)去看一個英國藝術家 Leon Kossoff 的回顧展,那個藝術家約在 1950~60 年代活躍,讓他感到與現在的藝術創作格格不入,有種奇怪的感覺,讓他覺得當代與那時候的藝術作品怎麼差距這麼大。他提到Damien Hirst 做的鑽石骷髏頭作品,以及 Marc Quinn 做的一個純金的雕塑。於是他針對這些寫了一篇文章:"Art as We Know It is Finished",

他說某種現象來說藝術已經結束了,因為重商主義(mercantile)結果造成的。那想請問的是,您會不會認為,我們這裡的藝術環境也慢慢會變成那樣?

姚─其實最大的還不是英國;是中國大陸。這個現象十年前我就有嗅到一點,我寫了一篇文章批評這點所謂的“文化消費享樂主義“。台灣現在一直在推動文化創意產業,他把所謂文化藝術這種東西,納入文化創意產業系統,要用科學園區的形態去經營。實際上是以產官學買辦的方式去推動他們所認可的藝術,所以他們就在定義幾個大分類。這點我覺得很可怕,因為當藝術是由上面所制定的,他給你一個定義“ 什麼是藝術",那我覺得藝術就已經蠻危險的,藝術就被框住了,因為我認為藝術是人類最終的一個價值,她沒有辦法被框住,你說像宗教也會被框住,科學也會被商業利用框住,可是藝術現在慢慢也變這樣。那麼當消費享樂成為一種普遍價值時,我覺得這大概是從十年前開始的。

問─剛剛提到的衛報主筆還提到一個有趣的概念,因為重商主義,他用了一個字 " fashionable "(合於時尚的)來談藝術作品的發展,藝術作品好像要被看起來是合乎時宜的,他也提到現在的藝術是令人開心的、驚奇的,甚至是像笑容一般的事物。好像全世界也都有這樣的趨勢,大家總彼此呼應作品的樣貌,那您認為這會是未來的問題嗎?還是說這只是個過渡現象,我們並不會碰到這個問題。

姚─應該是說,現在才剛開始而已,像是你們年輕的藝術家應該一輩子會碰到。那種革命的、顛覆的或是反叛的,基本上應該是已經過去了。現在是個經濟勢力重整的時代,你會發現藝術跟經濟還有國力是有關的,其實是很政治的操作。比如說中國大陸,所有的當代藝術是被操作出來的,除非是已經死掉的藝術或是傳統藝術沒有操作的問題,單純就看你喜不喜歡。操作的話就會有所謂的終極目標在,終極目標就在於賺錢嘛、獲取名聲嘛。藝術家不會自己去操作這些,多半是透過畫廊或是比較大型的收藏家在操作,也就是炒家,因為炒家要獲取報酬,賺取差價。藝術家最在乎的是舞台,還有名聲,有錢也好沒錢也無所謂,所以現在要創造舞台有很多,像是雙年展是主要舞台,還有一些大美術館展也是,可是支撐這些美術館跟大博覽會的都是企業或是商業機構。他們不會平白無故給你錢去成就你的事業吧?他一定會有交換條件,相對來說就是跟魔鬼打交道,看你要不要,這其實還是選擇問題。

之前我跟黃文叡(美國藝術投顧公司副總裁兼亞洲區總經理)談過,他說到全世界的藝術市場是依據西方的遊戲規則在玩,也是依據西方的美學在玩的。我們要跟他們玩根本不可能,他們有一個所謂的國際樣式風格,第一個是作品要簡單大方,很容易識別,作品的內容不要太過於地區化,比如 Jeff Koons、 Lichtenstein 或是 Andy Warhol 的東西,裡面都有這種東西。所以他是去歷史化的、去大敘事的歷史觀,回到個人美感視覺裡,所以像是 Kabakov 也出不來,因為裡面有太多 Russian 俄羅斯的地域東西,國際主義就是要去除地域性的。第二個就是要有一個符號化的東西,這種東西便於販賣跟製造,因為他要大量生產,就像Andy Warhol 跟這些藝術家一樣。拿出去就講求效果,尺寸很大,所以像是大陸現在的作品,就是很 mark 很符號化、容易識別。一看就知道是誰的,然後很多人就跟風。創造這樣的一種圖騰是最簡單快速的,可以獲取巨大利益。藝術家變成其中的上游,其它還有中游跟下游。這好像企業去操作商品一樣,沒什麼差別,它也是文化工業的一環而已。

像我們以前讀阿多諾(Theodor W. Adorno, 1903-1969)的美學,裡面就對文化工業批判,批判就是說,這樣的東西會不會箝制了藝術裡頭可貴的東西、創造性;而只淪為商品的買辦。就目前來看是蠻有可能的,因為當大眾品味被教育成一般庸俗品味後,他就沒辦法去接受激進或是更具活力的藝術了。這會有個巨大的排擠效果、排他性。

所以我反而覺得現在年輕藝術家,各位會面臨的東西是越來越大的。企業贊助藝術,或是國家贊助藝術,他要你去創造產值,所有的東西都要求你去創造一個 object 去交換利益,然後大量生產,變成工廠,藝術家變成總設計師。這對我來說不是很理想的狀態,因為我覺得大家停留在這種藝術量產的階段來說,我覺得有點小看藝術家了。有種的藝術家應該要想辦法,可以去吃這塊,但也可以批判這塊,或是改變這樣的模式。這是我覺得你們這一代應該要去作的。

問─我們這個訪談活動有個有趣的地方是,很多受訪者會提到新的藝術家會碰到更殘酷的一些問題,比如同樣很多受訪者會提到壓力對於新創作者會越來越大。比如個人英雄主義,現在幾乎是很難的事。

姚─現在個人英雄主義應該是很難。

問─那從這個藝術家個人角色來看,您有沒有覺得有個藝術家的典型是您覺得很理想的,或是接近曾經的想像的?

姚─最好是像陳鴻壽(清代書畫家,又稱西泠八家之一)那樣是最好的。他可能過的很苦,可是很堅持自己的風格、理念,然後他對當權者是採取一種疏遠姿態、有點隱世。他們明末以來究竟出了多少人,比如我問你五百年前你知道威尼斯的大藏家是誰?誰贊助過米開朗基羅,你也不知道啊,重要的是你知道米開朗基羅。藝術家要去獲取資源,可是不應該幫企業打造形象而已,而是要讓自己有時代的形象。企業是幫助你去創造形象,而不是創造企業。所以你看,像是其實是麥奇第家族去幫助米開朗基羅去創作,可是根本不會有人知道。現在也是一樣,很多企業要藝術家去當化妝師,我覺得可以,可是要不只針對企業需求,而是要畫出時代的特色。

像是政府去做文化創意產業一樣,是有問題的,我要去幫政府作一些東西是可以的啊,可是有些東西是我也得堅持的,可能是有差距的,可是我們也可以用這資源來作。以前老一輩的人是根本不拿這些資源的,他們都硬幹,所以有一種個人悲觀英雄主義的色彩,像是謝德慶很個人的英雄主義,他也變成英雄,他是去衝撞的。可是到我這代,我覺得太累了。到你們這代,我看到比較少的堅持,我看到的是比較多的合作妥協談判。這東西你們要再去拿捏。你可以去合作妥協,可是在合作妥協中可以產生出什麼東西出來我覺得是比較重要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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