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/05/09

人物訪談─林兆藏╱李國坤


現職─前者現為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主任╱後者現為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講師

問─由於我們一群創作者約莫標定出一個年代,我們也希望在這活動之中與整體環境互動,想請問您是怎麼看待這一世代的創作者的呢?

林兆藏(以下簡稱林)─這個世代剛好就是經歷在傳統的作為,進入到科技、電子這部分,徘徊在這個界線上。

問─剛好是底片轉到數位的過程。

林─對,當我們在看你們,或你們自己思考,或你們在看現在的藝術工作者的時候,你們會發現你們有經過嚴密的訓練,而這個訓練是傳統的,所以你們作品的品質,一定會有某些質素在裡面。你們也接觸到所謂的社會現實,還有科技、生活的改變,當然你們也試著去嘗試,我們都知道所謂的藝術創作,沒有辦法斷絕與社會的臍帶關係,這絕對是必然的,每一個世代的藝術創作者都是這樣,所以你們和這時候的學生的藝術表現是完全不一樣的。

現在很多同學所接受到的訊息,還有接觸到的社會面向、社會價值觀,跟傳統認為藝術是循序漸進的、條理訓練的作為,已經完全背離。就是說他們也不願意去做一些必須經由勞動的事情,甚至是一些思考,所以你會發現現在很多同學的作品是接近虛化的東西,短暫性的,對於作品也沒有一種保存的概念,幾乎是做過即丟的感覺,我跟你們的那時代就不大一樣。你們在過渡的時代裡面,至少有受過基礎的訓練,而且你們也很投入,你們也知道這樣基礎的東西,對你們未來的藝術創作會有多麼重要的影響。

問─您指的現在是只現在的大學生嗎,大約18歲左右的學生?

林─對,就是當科技這樣無限延伸下去的時候,網路的虛擬、甚至很多的作品都可以在數位之下製作出來的時候,他們會懷疑:到底我學這個要幹什麼?我學畫畫到底要幹什麼?這些東西在網路上,或者在數位的技術上我都可以做出來?可是他們搞錯了,這些科技的東西永遠是一個工具,你必須備有造型的概念你才有能力去操作它,你才知道這樣做到底合不合理?品質如何?他們忽略了這永遠是一個工具的問題,它不是唯一。所以我們常會講說我們是為了藝術而科技,並不是為了科技而藝術,那是因為作品需要而適度產生的一個操作行為。

問─就您以前的回憶來說(或回想),對一個創作者曾有的想像是什麼?有那些事情曾讓您印象深刻?

林─我想這種東西應該因人而異。或許不可否認的,藝術的學習或創作可能跟一些先天的天份或個性有關係。那我有沒有去想像過藝術家或藝術創作者應該是怎麼樣的,其實從來沒有去想像過這些東西,因為我只是喜歡做這方面的作品,然後當回過頭來看的時候,覺得「奇怪,我怎麼會在這邊?」我從來沒想過藝術家應該怎麼去定位?一個藝術創作者應該是具有什麼樣的身分認同?我想沒有一個人可以去「條列」或者去「說」一個藝術家應該怎麼樣,所以我是覺得,就我個人來講,就是因為我喜歡這方面的事物,也就很自然而然的投入。從來沒有去想說我是一個藝術創作者、一個藝術家,從來沒有去「想像」這個問題。

李國坤(以下簡稱李)─過去的社會經驗也會有所影響,當下的社會也不可能跟他沒有關係,但是就藝術創作者來講,不代表他就會去特別去想像。或許說,可能有些人就是去做、去展現他的生命,就像是理論組和創作組的差異,理論組會去說創作的人「為什麼」會去畫這一筆。

林─(我會說)就是我的心理狀態覺得這一筆畫下去剛剛好。

李─所以就一個作品來講,為什麼要這樣做,既然預設立場的話,那所有的東西就被制式化了,所以說用「想像」這樣的一個語彙來講,可能比較不恰當。

林─可是反過來說,或許我們這個社會給予「藝術家」某些定義,我們也可看到一些藝術工作者,或許在他的打扮、行為,或經過一些媒體刻意的炒作,然後來塑造出某種所謂的「藝術工作者」的形象,這個我想我們在社會上也會常常看到。可是就某些藝術工作者,他只知道他沉浸在裡面,從來不會去想所謂的身分的問題,也不會去想讓其他人認同這所謂藝術工作者的問題;只是說︰「這是我的生活,我的生活的樣態就是這樣,你要用怎麼樣的方式來形容我的生活,和我沒有關係啊!」

更何況一個人不可能是單一的角色,比如我現在是老師,我在創作的時候會想到作品的問題,或者我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身分,對不對?那你說藝術工作者它應該擺在哪一個時段才叫「藝術工作者」?還是二十四小時都是呢?

問─以您自身目前立場,您認為現今這年紀的創作者與大環境是否有所連結?如有、或無,是為什麼呢?

林─我覺得這個問題就像剛才所講的,他一定會產生一種連結,除非你離開這個環境,而且,搞不好離開這個環境都沒辦法脫節,因為先前的教育、先前的印象已經根深蒂固在你的腦海裡面了。所以說你說要斷絕跟時代的一種關係,已經不可能啦!尤其在台灣更加的明顯,台灣是所有的東西都處在不確定的狀態,你知道嗎?這尤其是政治啊!它影響到所有,包括國土的認同、國家的認同、政治的認同,甚至社會上一些族群的矛盾。

問─以現今時代來說,對創作者的優勢為何?或是有什麼樣的劣勢?

林─就一個國家來說,藝術表現或文化政策是屬於枝微末節。也就是說當國家經濟發生問題的時候,最早犧牲的是什麼?就是文化政策!(大家)總覺得藝術本身的行為,不論是形成商品或是創作行為,假如沒有這些東西的話,生活還是照過啊!

為什麼政治或經濟強的時候,所有的藝術家或藝術形式都一直在發展?難道其他地方沒有在發展嗎?有!可是那個聲音出不來呀!所以會形成一種所謂的「主流」,可是真的有所謂的這樣的「主流」的價值嗎?這個跟政策、經濟都有關係。

李─跟國家的強大也有關係,再來就是說跟世界各國的力量消長也有關係。如果說我們強勢在哪裡、弱勢在哪裡?事實上,你本身在哪裡,本來就是有你的強勢,本身就是有弱勢,不能永遠都是強勢,這是不可能的事。你說現在有資訊世代的背景、台灣科技產業的背景,有很方便的、不同的工具平台,是一種優勢,相對地也是一種弱勢,因為它變得同質性越來越高。

問─因為方便使用。

李─對。這也是他的弱勢。所以他的優勢是什麼並不是說我們有這樣的環境之下,就能去談到什麼是強?什麼是弱?不是這樣的,這個世代可以是一個轉化,台灣從一個機械工業轉向電子工業的一個時代,這一代剛好面對一個很特殊的環境,這樣所謂的「優勢」我們要怎樣去定義?比方說我舉例,「實質上的」優勢。

林─我說例如繪畫市場,比方在現在這樣的環境裡面,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之下,當繪畫或藝術的市場,也受到所謂的經濟不景氣的影響的時候,你認為它是弱勢嗎?這是所謂「實質的」,所以說你說所謂的優勢或劣勢,(問題)就是說我們到底指的是什麼?

問─應該說是指對創作者的優勢、劣勢是什麼?

林─所以說是指實質上的優勢或是創作環境上的優勢,因為這整個講到創作環境的話牽涉到整個教育體系,還有所謂的是社會價值還有審美的觀念,這個就牽涉到滿多的。

問─目前為止的發展來看,您對 21 世紀的藝術界大環境有什麼預期或是展望呢?

林─其實我現在比較憂心的是,十幾年前開始實行所謂的教改。之前經濟情況好的時候,國家有錢的時候,我門開放了很多藝術學校,甚至科系、研究所,很多學校也設立了藝術系,我們在懷疑︰「這個國家這個社會有辦法容納這些人嗎?」我現在比較憂心的是︰「每年釋放出去的藝術系的學生,現在繼續從事藝術工作的有多少?這些人未來的生活要依靠什麼維生?每年政府花了這麼多的金錢在這上面,培養那麼多年輕藝術家,但是社會給予這些藝術家的機會有多少?還是我們供過於求?」我現在比較憂心的是這個。

包括你現在也是,你有很好的創作質素,現在也是在生活邊緣徘徊,這
些是我最憂慮的地方。

問─現實去穩定住才有辦法。

林─或許藝術是一種理想性的活動,作品本來就是跟現實有剝離的關係,所以說我們現在這些人出去之後,每年全國這麼多的藝術系,甚至藝術相關科系,那麼多的學生釋放到社會上去,那我們有沒有去想到這些人未來的出路;還是我們本身的教育政策,可能從基本上、在分配上就出了一些問題。所以說我對於 21 世紀的整個藝術環境,就我現在身為一個學校的老師來講,我當然關心的是學生未來的一些出路,所以林懷民才會講,北藝大好像是一個工廠,然後舞蹈系畢業的學生會去國外尋找舞團。我覺得他講得很好,其實他也在憂慮這個問題啊!那我們現在這個學校好像變成一個工廠啊!

他的意思是說,難道我們不能在增加一些團體來容納這些人嗎?反觀我們視覺藝術這個部分呢,我們的市場有這麼大嗎?我們的學生未來要怎麼辦,這是我關心的,因為現實的問題還是要去想,不然藝術相關科系或藝術系畢業的同學,他可以從事的工作很多,可是問題是如果回過頭來看,現在我們藝術系的同學現在在做什麼?

問─各行各業都有。

林─對啊!我們之前教育的投資,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,講實在的。

李─就是說藝術相關科系畢業的學生,就現實面的問題,你是不是有足夠的機會或出路,或就業、市場,讓他能夠做創作,這是這個時代目前來講面臨的比較大的問題。那如果說不去考慮它的話,我們培養這麼多學生到他能夠從學校出去,又有多少在他自己所學上去延續他的生命?

林─因為現實的困境就把他擊到了啊!

李─那你國際化,國際化需要相當長遠的規劃,才能夠把你培養出來的這些人行銷出;去那行銷來講,這些市場要到哪裡去尋找?

林─那以我們現在的條件可以去製造這些藝術市場嗎?這藝術市場夠大嗎?他的操作機制又是如何?這個真的是非常複雜!所以我是覺得我不敢「展望」什麼,我是覺得現在藝術家的困境滿嚴重的,藝術系的學生能繼續做就不容易了。雖然現在有許多同學想說「既然要繼續走這條路,那就是進研究所,或者出國去進修,繼續去深造。」可是不管你繼續唸研究所或出國深造,等到有一天離開這樣的環境,還是會面對同樣的問題。所以現在不只是大學的同學,包括研究生也面臨這樣的問題。

問─那麼透過以上,簡短的說一下,您對這樣的活動有什麼想法呢?

林─我覺得他是一個回顧,一個很好的回顧和反省的機會。我們知道類似我們剛才所談到的問題是存在的,但是比較少把他拿到檯面上來談。因為牽涉到所謂的,那種價值觀的遞變跟整個社會脈動的變化,其這些問題可以再做更深入的探討。或許這個活動可以是一個起點,但是不應該是一個終點。

李─因為這算是一個台灣很重要的變遷時代,從 1975 到 1991,這是台灣遽變最厲害的時代,產業、社會環境、社會價值觀,轉變得太快。不管是整個社會的氛圍來講或是在這個展覽當中,能夠提出一個這樣特殊的年代,然後用作品把它顯現出來,也就是說,在台灣藝術的演化過程當中,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一個現象,那未來你提出這樣一個概念以後,不會是風中之萍,它會是產生一個起點之後,提出這個展覽裡面的看法。它是一個最好的完形,然後回顧。

林─甚至是一種檢驗。

李─這是一個很好的示範,就好像在 80 年代的時候,所提出的當時的繪畫性的概念一樣,台北市美術館創館的時候,現代藝術在台灣的那種回顧一樣。你們剛好在那個時代出生的。那為什麼在短短二十年間,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變化,這裡面大概最重要的是說,我們還是回歸到一個本質上,藝術家與社會,再來就是如何延續,所以這算是很重要的。

林─可是這些問題沒有辦法拆開來談,是環環相關的。

李─我覺得它是一種非常多的元素結合在一起的。但是這樣的現象也會再改變,依你而起就依你而變。

林─或許我們可以講說十年是一個世代,到最後你會發現十年一個世代好像沒有辦法去形容,可能五年、三年、兩年,現在你可以發現一年之間的那種世代,他們之間所謂的價值觀就已經不大一樣了。不管他們的表達方式、用字遣詞,還有他們的行為,已經不像過去會產生一種延續性。現在的感覺就是沒有辦法去延續。

李─步調非常地快啦!就我現在在教油畫創作來講,你就會看到他們的步調是一種跳躍式的,不像我們過去是一種連續性的。

林─跳躍式的。

問─他的跳躍是怎麼跳躍的呢?

李─他今天的想法跟下個月的想法是不一樣的,非常的快速的跳躍式的。就是他接受訊息過度的快速,造成他太多的篩選不一定進得來,完全過濾掉。

林─所以這跟現在的網路訊息也是有關,變化得太快了,而且他們現在所接收到的一些價值觀也都是浮光掠影式的、速食式的、用過即丟式的,現在很多外面的社會環境的行為就是這個樣子,那他們一出生所面對到的就是這樣的社會現象,所以說你也不能怪他們,因為他們認為這是當然的,整個社會就是這個樣子。或許未來的社會會改變,但是他們現在所接收到的訊息就是這個樣子。

李─也許用另外一個比較好的角度來看,或許 1975-1985 年出生的藝術家,他們剛好是開啟一個藝術創作的時代,接下來他們把你們的延續擴充一種實驗性。大概他們在擴充他們認為是一個新的十年,但是接下來可能又是一種新的移植,而且是一種很快速的移植。他們一天裡面這麼多的訊息進來,要完全看得很清楚實在是很困難,所以為什麼講跳躍式就是因為這樣。也許這個星期講,下
個星期又不一樣了,因為他們是 e 世代的人,已經不是 x 世代了,他們搞不好已經是 y 世代的人。e 世代代表一種電子時代的人,但是現在恐怕也不是了,摻雜非常的快速,以前我們講 e 世代,可能是五年、十年,接下來的 x可能是三年,所以藝術家也一樣,他可能跟社會脈動有關係,相對地對他的創作思維或多或少都會有影響。

林─或許過去我們相信所謂的勞動力,我們認為努力去做、去實踐,一定會有某些成果出來,但是現在的價值觀不是這樣,我不用去作,我只要敲敲鍵盤,只要擷取、挪移,稍加轉換一下,或許他就是所謂藝術作品的一種形式,那我們會發現,就像剛才講的,那是在一種湖面上的剪影,而不是一個往下有深度的一種作為。這個是我們比較─

李─漂浮式的藝術創作的思維。

林─可是我們也沒有辦法說去否定或是做一種比較深刻的分析,因為他們接受的訊息就是這樣。

問─對。就像以前我們攝影底片拍照。

林─對,你說他們懂得操作電腦,懂得軟體,幾乎整個虛擬的東西都可以出現。

李─所以同質性高也是這個原因。

林─可是,問題是這個我還是要強調一下,這個問題是在一個技術的層面上,它是一個工具,創作者才是一個使用者。如果自己本身沒有在深度、廣度這個部分下去耕耘的話,那做出來的東西就會有這個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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